渟院深深

令狐冲什么时候才开始喜欢任盈盈？

要不是有令狐冲，盈盈是一个难以教人喜欢的女子。读者喜欢她，不是因为她聪明，不是因为她美丽，而是因为她对令狐冲的真情。“婆婆”的真面目盈盈在《笑傲 江湖》出现的时候，已经过了全书的五分之二，这只是仅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出现”，又整整超过十万字之后，才能看得到盈盈的“真面目”。不过，除了这个“只 缘身在此山中”聪明得来十分懵的令狐冲外，人人都已猜到“婆婆”根本不是“婆婆”了。这个“婆婆”人未出现，就已经在音乐上替令狐冲洗雪了冤屈，使得金刀 王元霸一家人和岳不群无法再冤诬令狐冲偷了《辟邪剑谱》，同时也是《笑傲江湖》的点题：正道高手刘正风和魔教长老曲洋死后，便无人能奏得出这一支《笑傲江 湖》了。盈盈隔着竹舍，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奏起了《笑傲江湖》的曲子，这一段有着极其精彩而且极重要的描写：那女子又嗯了一声，琴音响起，调了调弦，停 了一会，似是在将断了的琴弦换去，又调了调弦，便奏了起来。初时所奏和绿竹翁相同，到后来越转越高，那琴韵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地便转了上 去。令狐冲又惊又喜，依稀记得便是那天晚上所听到曲洋所奏的琴韵。这一曲时而慷慨激昂，时而温柔雅致，令狐冲虽不明乐理，但觉这位婆婆所奏，和曲洋所奏的 曲调虽同，意趣却大有差别。这婆婆所奏的曲调平和中正，令人听着只觉音乐之美，却无曲洋所奏热血如沸的激奋。奏了良久，琴韵渐缓，似乎乐音在不住远去，倒 像奏乐之人走出了数十丈之远，又走到数里之外，细微几不可再闻。琴音似止未止之际，却有一两下极低极细的箫声在琴音旁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箫声渐响，恰似 吹箫人一面吹，一面慢慢走近，箫声清丽，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偶 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君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但闻声萧 萧，一片凄凉肃杀之象，细雨绵绵，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箫声停顿良久，众人才如梦初醒。……值得注意的是：这段文字除了极其优美动人，文辞典丽，媲美 《老残游记》的黑白二妞弹唱的那一段描写，更重要的是，这段文字写的是音乐，但这音乐本身就是一个象征，所以在描写这段音乐的文字里也充满了暗示。“婆 婆”（盈盈）一上场（人不出现，但音乐中显示出来，而作者是用写音乐声响的文字表达出来）便是“续弦”。其时，令狐冲正因师妹变心，师父怀疑而变得心哀若 死，全无斗志，直至后来“护送”“婆婆”（圣姑）才恢复生机，而日后盈盈也取代了岳灵珊在令狐冲心目中的位置，这“续弦”自是一语双关。“魔”“道”之间 接下来的描写是同一乐曲，但因奏者不同，意境不一，在令狐冲听来，其实有改弦换辙，暗含虽亦是恋爱，但又是另一番境界了，而音乐后来似远似近，远而复近， 不就是盈盈的若即若离吗？到末了是“琴箫各奏”，琴韵虽好，箫声更丽的写照。以令狐冲的任侠豪放，若无盈盈的细心果断，不一定能长久的“笑傲”，同样的， 盈盈再机警美丽，没有令狐冲的侠骨柔情，也不能成大器，两人在一起，才是真正的“笑傲江湖”。当时，作者便写下了两句点题式的对话。令狐冲道：“……只不 过弟子听到的是两个人琴箫合奏，一人抚琴一人吹箫，奏的便是这‘笑傲江湖之曲’……”他这句话未说完，绿竹丛中传出铮铮铮三响琴音，那婆婆的语音极低极 低，隐隐约约地似乎听得她说：“琴箫合奏，世上那里去找这一个人去？”这是“点题”。值得注意的是这部曲子全书中比较重要的出现只有三次：第一次是令狐冲 初在书中出现不久，为救仪琳而重伤，无意中看见被正道残杀全家而又身负重伤的衡山派刘正风，还有魔教长老曲洋，两人乃莫逆相交，至死不肯出卖朋友，两人合 奏一曲《笑傲江湖》，曲终人亡，含笑而逝，却把谱子传给了不明乐理的令狐冲。重要的是：当时令狐冲身旁有仪琳，仪琳是个小尼姑，对令狐冲却是情根深种，令 狐冲却仍不大明白，也不十分放在心上，可是，如果令狐冲和仪琳的感情发展下去，肯定也为正道所不容的，更何况日后令狐冲还当上了“恒山派”的掌门。这事件 后来还有一个变化，嵩山派“大嵩阳手”费彬追杀刘、曲二人，一向被认为排挤他师弟刘正风的衡山派掌门“潇湘夜雨”莫大先生，突然出现，以急疾紧扣的二胡剑 法刺杀费彬后，飘然而去。一点点鲜血从两柄长剑间溅了出来，费彬腾挪闪跃，竭力招架，始终脱不出莫大先生的剑光笼罩，鲜血渐渐在二人身周溅成了一个红圈。 猛听得费彬长声惨呼，高跃而起。莫大先生退后两步，将长剑插入胡琴，转身便走，一曲“潇湘夜雨”在松树后响起，渐渐远去。……这一段写莫大先生，神采飞跃 纸上，但曲洋和刘正风却评为：曲洋摇了摇头，便道：“他剑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泪，未免太也俗气，脱不了市井的味儿。”刘正风道：“是 啊，师哥奏琴往而不复，曲调又是尽量往哀伤的路上走。好诗好词讲究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好曲子何尝不是如此？我一听到他的胡琴，就想避而远之。”令狐冲心 想：“这二人爱音乐入了魔，在这生死关头，还在研讨什么哀而不伤，什么风雅俗气。”……令狐冲心里想他们“爱音乐入了魔”，这“入了魔”三个字，也用得恰 好，再适当也没有了。这“入了魔”也可以说是打破隔碍的“成了道”，“魔”、“道”二间，就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了。正教中嵩山派要追杀刘正风，便是因为他因 音乐而“入了魔”，但其实就算他不入魔，嵩山派野心勃勃，一样不会放过他的，这样说来，嵩山派何尝不就是“魔”？《笑傲江湖》人间重弹《笑傲江湖》曲子的 第二次出现，便是全书接近中段，王家拿着这本曲谱硬说令狐冲窃据《辟邪剑谱》，而令狐冲正为岳灵珊伤心失意，以致引出了绿竹巷的“婆婆”，也就是盈盈，这 段已录在前文。直到全书末了，令狐冲跟盈盈结婚，贺客要新郎、新娘演一演剑法，令狐冲却托辞为大喜之日动刀动枪不妥，不如合奏一曲，便是《笑傲江湖》：当 下令狐冲取出瑶琴、玉箫，将玉箫递给盈盈。盈盈不揭霞帔，伸出纤纤素手，接过箫管，引宫接商，和令狐冲合奏起来。两人所奏的正是《笑傲江湖》之曲。这三年 中，令狐冲想起当日在衡山城外荒山之中，初聆衡山派刘正风和日月教长老曲洋合奏此曲。二人相交莫逆，只因教派不同，难以为友，终于双双毙命。今日自己得与 盈盈成亲，教派之异不复得能阻挡，比之撰曲之人，自是幸运得多了。又想刘曲二人合奏此曲，原有弥教之别、消积年之仇的深意，此刻夫妇合奏，终于完偿了刘曲 两位前辈的心愿。想到此处，琴箫奏得更是和谐。群众大都不懂音韵，却无不听得心旷神怡。……金庸致力对正邪之间的矛盾、道魔之间的取舍，恐怕是当世小说家 中最重要的一位。譬如他透过“爱情”为主线，在《倚天屠龙记》里的张翠山与殷素素、张无忌和赵敏，《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与黄蓉，都处理得惊涛骇浪，荡气 回肠，令人叹为观止。可是在《笑傲江湖》里，透过一首跟书名相同的曲子，引出仪琳、岳灵珊、盈盈跟令狐冲的爱情，又把刘正风、曲洋正邪之间的仇恨消除，得 以在正道（华山派弟子，曾任恒山派掌门，始终不肯入日月教）的令狐冲和邪教（日月教主）缔结良缘为结。这明显的“琴瑟和鸣”之意，却是透过江湖几番腥风血 雨，无数幸与不幸的总结。这一种“大同”的题旨，在音乐声中不立文字的镌印在“群豪”的心里，“一曲既毕，群豪纷纷喝彩，道喜声中退出新房。喜娘请了安， 反手掩上房门”。然而这似欠缺了什么呢？果尔，精密于呼应、巧妙于伏笔的金庸，加了这一小段：突然之间，墙外响起了悠悠的几下琴声。令狐冲喜道：“莫大师 伯……”盈盈低声道：“别作声。”只听胡琴缠绵宛转，却是一曲“凤求凰”，但凄清苍凉之意终究不改。令狐冲心下喜悦无限：“莫大师伯果然没死，他今日来奏 此曲，是贺我和盈盈的新婚。”琴声渐渐远去，到后来曲未终而琴声已不可闻。……莫大先生这下出来，可是同样的“神龙见首不见尾”，此人在全书之中，神出鬼 没，境界之高，在武侠小说之中，也实属罕见。且看他几次出现，都是在市井茶寮的不起眼之处，或闪电出剑印证，或猝起拔剑杀人，或向令狐冲道明盈盈的被困少 林，然后失其所踪，虽行于江湖，实为世外高人，五岳剑派里，嵩山派自是野心勃勃，实力宏大，华山派的主脑也机谋深沉，包藏祸心，泰山派高手如云，互争权 位，恒山派“三逸”，来头也非同小可，只有衡山派自书开始刘正风一役而后，似乎都没有什么声威。事实上，莫大先生在全书里，《笑傲江湖》的音律中，甚至五 岳剑派之间，都有一种“制衡”、“平衡”的力量，跟衡山的“衡”字不谋而合。不管这是金庸的天机妙合，还是笔者的牵强附会，在金庸增删本的《笑傲江湖》， 使得莫大不莫名其妙地死于华山石洞中，实在是前后呼应、强化主题、塑造人物成功的一笔！那么说来，盈盈和令狐冲便是为《笑傲江湖》谱子而存在的两个人，两 人不管一切悲欢离合、惊险艰辛，然而到最后仿佛得刘正风、曲洋上天之灵的护佑，还是会使《笑傲江湖》得以在人间重弹。




对令狐冲深情一片至于盈盈本身，有五个特点：第一是她的特殊身份，第二是她的聪明机智，第三是她的月貌花容，第四是她对令狐冲的情深一片，还有便 是她出奇的脸薄害臊。盈盈的身份特殊，才使得她有足以扭转乾坤的力量，也使得令狐冲在他悲伤垂危师门冷漠的那一大段岁月中，不管在海上陆上，都有那么多热 闹，那么多朋友，那么多奇遇趣逢！（在此顺笔一提的是：令狐冲这个主角人物甚为特别，从他出现开始就受肉体上和心灵上的创伤，一直到事终了，他不是身受必 死的内伤，就是失血过多，或内力全失，或被困黑牢，或误练反噬其身的魔功，等到他因习“易筋经”而完全复原，也就是这个任侠浪子结婚――有了牵绊――之 后，全书也就结束了。）特别的是，她有着这些无上的权力，这是她父亲的死敌――东方不败――赐予她的，俟她父亲任我行重掌大权之后，她反而没那么威风。一 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有着这些无上的“特权”，真是什么事都可以做出来的。盈盈也甚有骨气，东方不败待她虽好，但她听不惯那些阿谀奉承的肉麻言辞，便离开 了黑木崖。但综观武林豪杰、江湖好汉对她之畏怖已极，而她经常就为了自己颜面自尊，动辄杀人，不论邪魔正道，甚至给人撞见她和令狐冲在一起，她也要发配别 人到东海荒岛，永生不得回中土（所幸作者兼顾周到，终由令狐冲向盈盈提出，那几个无端挖眼“充军者”，才得以“特赦”回来），实在令人无法信服作者所说群 豪对她“又敬又爱”，而是“恨之畏之”才对。纵然她有恩于群豪，赐予“三尸脑神丹”（这“神丹”的作用十分近似《天龙八部》的“生死符”）解药，但绝不可 以随便杀人、决定他人意愿生死的，所以读者就这点，每次读到群豪兴高采烈时孛然退走，或“突然之间，数十人鸦雀无声，一齐瞪眼瞧着他身后”，就这样看她一 眼，就要自挖双目，被“充军”离岛尚且喜不自胜，别说令狐冲“骇然”，读者也骇然，之后不论作者如何想弥补盈盈功能掩恶，读者仍是难以对她产生好感，正如 对殷素素的心狠手辣一样。不过，也像殷素素对张翠山一般的好，盈盈对令狐冲的好，才是她最有人性，较令人喜欢之处。盈盈对令狐冲的真情，可谓难能可贵，像 她贵为魔教教主之女，在令狐冲这般穷途落难之际如此情有独钟，而且她是在听令狐冲向她细诉（那时候令狐冲还当她是“婆婆”，说也奇怪，令狐冲把感情和委屈 都埋藏心坎里，向不与人说，却对一位只闻其音律连见也未曾见过的婆婆尽吐心声，这可能是所谓的缘分天定吧）之后而对这痴情汉子情痴。更难得的是，令狐冲重 伤晕死过去，盈盈不但一直陪着他，还居然牺牲一己，上山去做少林寺囚客，以交换方证大师救活令狐冲，爱情的伟大无私，感人至深。可贵的无私与傲骨盈盈“无 私”之处，也算十分可贵，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有什么无私可言呢？不过，实际上，在至深至切的爱情里，只要能为对方好，甚至把对方的好看得比自己的好还重 要，就是无私。虽然令狐冲自是深爱岳灵珊在先，盈盈不应妒忌，但令狐冲在结识盈盈甚至在两人语言上已有相许相守之意之后，令狐冲每次见到岳灵珊，仍是失魂 落魄，譬如在雪地上，令狐冲为了岳灵珊，差一点连累盈盈、向问天、任我行在运功逼出“寒冰真气”之时而走火入魔，又如在少林寺内正邪之战，令狐冲差些就为 了跟岳灵珊重缔良缘而被岳不群击败，而使任我行、向问天、盈盈得要被囚在少室山上。再如嵩山封禅台上的比武，令狐冲明知盈盈在场，但一见岳灵珊便意乱情 迷，落得个身负重伤的下场，害得盈盈为他忧心如焚。不过，盈盈就这一点不但了解，而且大方，实在令令狐冲心中感激：令狐冲心下暗感歉疚，说道：“盈盈，我 对小师妹始终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见怪。”盈盈道：“我自然不会怪你。如果你当真是个浮滑男子，负心薄幸，我也不会这样看重你了。”低声道：“我开始……开 始对你倾心，便因在洛阳绿竹巷中，隔着竹帘，你跟我说怎样恋慕你的小师妹。岳姑娘原是个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无缘。如果你不是从小和她一块儿长大，多 半她一见你之后，便会喜欢你的。”在这一段话里，我们可以得知盈盈，非但没有嫉妒，反而很能为令狐冲、岳灵珊着想，而且语言之中大有安慰之意。这是盈盈的 可爱之处。事实上，岳灵珊是个负情者，她也确曾爱过令狐冲的，两人在“思过崖”上，曾握着手，四目交投，浑然忘我。盈盈也有十分可敬之处。尤其是少林寺 内，岳不群挑战令狐冲，这一场师徒比剑，令狐冲绝不敢胜，但他若是败了，盈盈、向问天和任我行全要被囚在少林寺内：任、向二人彷徨无计，相对又望了一眼， 目光中便只三个字：“怎么办？”任我行转过头来，向盈盈低声道：“你到对面去。”盈盈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怕令狐冲顾念昔日师门之恩，这一场比试要故意相 让，他叫自己到对面去，是要令狐冲见到自己之后，想到自己待他的情义，便会出力取胜。她轻轻嗯了一声，却不移动脚步。过了片刻，任我行见令狐冲不住后退， 更是焦急，又向盈盈道：“到对面去。”盈盈仍是不动，连“嗯”的那一声也不答应。她心中在想：“我待你如何，你早已知道。你如以我为重，决意救我下山，你 自会取胜。你如以师父为重，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也是无用。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提醒你？”深觉两情相悦，贵乎自然，倘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后，令狐冲再 为自己打算，那可无味之极了。……这一段写盈盈的个性，甚为精彩，这小姑娘不但骄傲，而且可佩，绝不以情义挟人，任我行是一代枭雄，但若论儿女私情，他反 而是门外汉了。后来岳不群用当日令狐冲跟岳灵珊在华山同创的“冲灵剑法”，试图打动令狐冲，相较之下，岳不群何其卑鄙无耻，致令引出了个旁观者――岳夫 人，对岳不群此举也很不快。在这一点上，岳夫人的英气近似盈盈。令狐冲这一战，看似与岳不群师徒情义之斗，实则是令狐冲内心的岳灵珊和盈盈之战，盈盈已经 赢了。令狐冲终于一失神间击落岳不群的手中剑，但岳不群也飞起一脚把他踢个重伤，这跟他日后先被岳灵珊重创，而岳灵珊又死在林平之剑下，盈盈跟他才有情人 终成眷属，完全是一种“感情上的血祭”，情节上的象征动作。真心相对的时刻直至封禅台之会后，令狐冲重伤，躺在车里，盈盈一路照拂，恒山派女弟子在外护 守，这一路上，才是令狐冲和盈盈真心相对的时刻，两人在车里尽是些风言风语（令狐冲这人只要不经意的时候，特别可爱，他跟盈盈之间的打情骂俏，令人会心的 程度，远胜“桃谷六仙”夹缠不清的对话），有着非常绮丽浪漫的描写：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微微一 颤，却不缩回。令狐冲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盈盈道：“你在想什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的想 法说了出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道：“冲哥，我真快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群豪攻打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也没此 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是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她提到“你小师妹”四 字，令狐冲全身一震，脱口而出：“啊哟！咱们快些赶去！”盈盈轻轻地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还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她轻 拉缰绳，转过骡头，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快跑起来。（这一段文字实在写得好，令人无法不全录，作者的文字功力，已臻化境，绝不是局部的词 彩，或故作惊人之笔，他的文字功力是“大”，深入浅出，不是某一小地方的风俗令人震谈，而是像北京一般“伟大”得足够同化外来任何文化。所以在摘录书中的 文字时，尽可能保留原来文字的完整、神髓，尽量不要硬生生把原文剪接、切割。）盈盈知道那一刻是真正地“得到”了令狐冲，那纯粹是“情”，金庸把这一场故 意写在岳灵珊死前，是有意把令狐冲和盈盈之间的爱情完美化，不致等岳灵珊死后令狐冲才移情于盈盈这般欠缺。不过，盈盈得到令狐冲，实际上在少林寺的一战， 她已经是获得胜利了。害羞腼腆的盈盈，少女情怀，也真太甚。看到她和令狐冲走在一起的江湖好汉，便大祸临头，使得一班借机想讨好令狐冲的人（我总觉得他们 虽有报盈盈之恩的成分，但更重的成分应是想结交令狐冲，他日有着许多方便――盈盈毕竟是前任日月教教主之独女。如果说群豪全是为感恩报德，既是觉得盈盈所 作所为，并不值得这些在江湖上混过许多日子、历过多少风浪的人如此，有欠说服力。不过，在群豪见过令狐冲之后，当真是服膺于他，那种热烈，也绝不是造作出 来的），黯然作鸟兽散。她跟令狐冲常有孤男寡女独处的时候，但一样不可侵犯，虽然，她其实心里也喜欢听俏皮话。这是金庸笔法的成功之处。胆大妄为而正奄奄 一息的令狐冲，浑浑噩噩地居然熬了近十二万字才弄清楚她不是“婆婆”，原来是“美丽的小姑娘”，居然第一次“见面”就“低下头来，见到她娇羞之态，姣美不 可方物，心中一荡，便凑过去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可说大胆已极。机智绝伦，天生一对盈盈美吗？当然美。且看金庸第一次写她的容貌，也即是令狐冲首次看见 她的样子，这还是从水的倒影瞧见的，瞧见之前，盈盈还“吐出一大口鲜血，热烘烘地都吐在他颈中”，这清水和鲜血的交融，同时有着“血祭”和“洗涤”的意 味。令狐冲感到那姑娘柔软的躯体，又觉她一头长发拂在自己脸上，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再看水中倒影时，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眼睛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 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可以肯定的是，盈盈甚美。但若说叫人怜爱，可能不及仪琳，教人亲近，也可能不如蓝凤凰。盈盈跟令狐冲 虽“天生一对”之处，是两人均皆机智绝伦，善于应变，在书中这些以急智口才击败对方的情节，屡见不鲜。令狐冲人未出现，群豪从仪琳口中得悉他智斗田伯光， 便服了泰半。“桃谷六仙”何等凶恶，兼加毫不讲理，但始终为令狐冲玩弄于股掌之上。（如果“桃谷六仙”为邪派人所用则为祸大矣，真奇怪为何连左冷禅、岳不 群这些聪明绝顶的奸雄，一直还摸不透“桃谷六仙”的肤浅心理呢？）一句话便令“滑不留手”的游迅束手就擒，这种例子，俯拾皆是。盈盈也一般机灵，在荒谷之 中，为使令狐冲逃走不惜置身于死地，揭发岳不群的隐私，最令人动容，随后逼岳不群吞下“三尸脑神丹”，以恶制恶，自是聪明。其实，黑木崖上，任我行、向问 天、令狐冲，甚至加上童百熊、上官云五大高手合攻东方不败，还是收拾不下，要不是盈盈跑去砍杀凌迟杨莲亭，东方不败绝不致分神而败。当然，连同东方不败这 等绝世人物都因情（畸情――但仍是情，而且是真情）而败，不过，严格来说，东方不败乃是败在盈盈手里才是。由此不但可见出盈盈的聪明机巧，善于攻心，同时 也见出她手辣心狠的一面。在恒山飞桥上，令狐冲与少林方证、武当冲虚正密谋大事，结果被日月神教的人在龟灵阁伏击，正道高手几乎全要命丧在这一役中。连机 警多变的令狐冲，也一筹莫展，唯有牺牲一己，以换得少林、武当掌门逃脱，但盈盈及时出现，不但挡在令狐冲之前，大勇无惧，而且以急智口才，使得伏击者内 讧，全被正道高手制伏，盈盈还收服了个强助上官云，日后在黑木崖上重掌大权有着极大的作用，急智显然还在洒脱磊落的令狐冲之上。作者在这儿有一段描写令狐 冲对盈盈的感觉，很是微妙。令狐冲和盈盈交往，初时是闻其声而不见其人，随后是见其威慑群豪而不知其所由，感其深情而不知其所踪。当日她手杀少林弟子，力 斗方生大师，令狐冲也只是见其影而不见其形，直至此刻，才初次正面见到她和人相斗。但见她身形轻灵，倏来倏往，剑招攻人，出手诡奇，长短剑或虚或实，极尽 飘忽，虽然一个实实在在的人便在眼前，令狐冲心中，仍是觉得缥缥缈缈，如烟如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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