渟院深深

記得某個當年，小男孩參加小學旅行竟然遇到了飯店火警。小男孩不管是否火災來襲，不顧危險憤然衝回房間抱著新買的娃娃一起逃難。這只長的一直很懶惰的貓娃娃，被取名為「懶惰貓」。

小男孩的奮勇不是為了自己心愛的娃娃，而是這貓是小男孩準備帶回家送給自己妹妹的禮物。小男孩的妹妹就是我，正確來說是表妹，更正確來說，是義妹，也就是廣東話的「契妹」。

多年後，「懶惰貓」還是如常地懶洋洋在我床上，但當年那位英勇的小男孩，我的契哥卻在2023年3月21日離世了。

半夜2點，向來不關機的媽媽手機響了。曾經被詐騙電話半夜吵醒的我，決定不理會手機的呼叫。沒多久，手機鈴聲停了，但卻轉為我媽的哭泣聲音。我馬上爬起來，一打開房門，看到淚流滿臉的我媽跟我說「阿Boy沒了！」。

「阿Boy」是大家對我契哥的暱稱，我也是如此稱呼他。

「阿Boy沒了！」甚麼叫作「沒了」。為甚麼一個人會突然「沒了」。我真的昏頭了。前天我的確聽我媽說他懷疑自己感染上新冠肺炎，我的反應和現在大多數人應該一樣，覺得應該是折磨幾天、隔離幾天，之後再小心調養就好。怎麼才聽說這個，突然就「沒了」。

馬上梳洗之後，我們一家人來到契哥家，還沒進門，就看見兩個警察在門口，契媽的哭聲傳出來了「我唯一的兒子沒了！」原來半夜時契哥就一直很喘，半夜1點半左右，從廁所出來，頭昏了，依傍著廁所門口坐下喘息，就馬上兩眼一闔倒地，無論一旁的契媽怎麼拍打叫他，都沒醒過來了。契媽嚇壞了，馬上打電話給住在樓上的大姨求救。大姨趕過來時已感覺契哥身體開始冷卻但又不知道怎麼打電話叫救護車，只好又叫醒鄰居幫忙打電話叫救護車。999是接通了，但是救護車卻在半小時後才到，契哥已經撒手人寰。

二表哥從警局報案回來，說如果家屬不願意解剖查明死因，就需要他唯一的親人，我的契媽親自過去表明放棄解剖程序，才能接下去辦死亡證明。契媽不願意契哥身體再受苦，決定放棄解剖。於是，我、我弟和二表哥陪著傷心得快走不動的契媽到警察局。我幫著契媽把事情經過翻譯給馬來警察錄口供，警察得知契哥的遺體還倒在廁所旁，告訴我們說，因為案件沒有疑點，所以我們可以叫人移動契哥的身體，讓他能舒服地躺下。看著六神無主的我們，警察也好心地介紹了殯儀中心打理契哥身後事。大概快天亮，姊也因為得上班不得不先回家梳洗。

之後殯儀中心就來了2個工作人員。契哥身形屬於比較壯，兩個壯漢也抬不動，最後二表哥也只好幫忙扛。終於，契哥可以安祥躺在客廳。看著契哥，我有點認不得他。或許之前一大段時間他都出於不良姿勢倒下，所以臉部都腦充血紅得快偏黑，隱約可以看到左腦筋浮現。

聽說全檳城只有19間殯葬停放位，好不容易找到附近的，卻必須等待到天亮中午12點之後才有位子。等待期間，我們開始收拾起契哥的衣物還有挑選他要穿進棺木的衣服，因為契哥身形魁梧，穿不上一般壽衣。在眾多衣物，我和弟發現了一大箱水晶飾品。我知道契哥有買水晶珠子自己串，我一直以為他是興趣，直到這天我才知道，其實契哥一直在努力賺外快過生活。大箱水晶，絕對是為了買賣。這一刻我真的覺得自己很不了解契哥，甚至我真的覺得一直認為契哥過得雲淡風輕的自己好慚愧。

之後，是遺照的問題。翻遍了手機相簿、面子書、line group chat、whatapps等，我們找不到一張契哥正臉的照片，就算有也是滑稽表情，不適合擺放在靈位上。最後沒辦法之下，我們只好拍下他身分證的照片，弟弟再用手機進行修圖。突然讓我想到當年外公過世時，也是找不到合適的遺照，最後是由設計師的契哥負責修圖、剪接才完成的。如今到了契哥自己的遺照，我們卻沒有擅長的人幫忙把他的照片修好，想到這裡我真的很傷心。

大概到早上11點多，我媽說要回家收拾準備順便買午餐，我負責當司機。在我離開的這段期間，車子來了，把契哥帶到殯儀館正式「上位」。契哥沒有結婚，沒有孩子。還好弟弟當時選擇留下和二表哥、大姨陪伴契媽等待靈車，才有個小輩代表進行儀式。

在我來到殯儀館的時候，正好趕上了替契哥「洗臉」入棺儀式。毅然才發現，現場除了我和弟弟，其他長輩，依照規矩都不能參與拜、下跪、燒冥紙等儀式。因此所有祭拜儀式都由我和弟弟兩個小輩負責。我心裡不禁感嘆，如果我和弟弟都沒辦法請假，單身沒結婚的契哥身後事該怎麼辦？

慶幸的是弟弟成功猜中契哥的手機密碼，雖然覺得不好意思，但也只能利用他手機聯絡簿和面子書聯絡他公司老闆、同事及朋友們。接下來就是斷斷續續地打齋、折冥紙、燒冥紙；燒冥紙、折冥紙、打齋。負責人過來帶了我們到一旁的靈骨塔為契哥挑選位子。但是，想到我的契爸的骨灰擺放在吉隆坡，如今契哥在檳城，大家開始猶豫要不要把契爸的靈位請過來和契哥一起。因此遲遲做不了決定。

大概傍晚，大表哥、姊姊和表弟終於陸陸續續下班來了。但是，殯儀館內，契哥的祭奠還是冷冷清清的。契哥和契媽大概7、8年前才剛搬來檳城，朋友不多。但是，這時候的冷清真的讓人感覺淒涼。終於，鄰居們三五成群來了。我心中放下一顆大石頭，終於這晚還算有點人流，讓契哥不孤單。

或許知道我們能陪伴契哥的日子就只有這祭奠短短的3天時間，二表哥和姊姊決定接下來兩天都請假守靈。不知道是不是前一天太哩，第二天一早，弟弟的腳行動有點困難了。但是我們還是買了契哥喜歡吃的素食雲吞面和牛奶魚肉米粉給契哥當早餐。之後我們便忙著折冥紙、燒冥紙。偶爾姊和弟則用手提電腦在一旁辦公。弟弟說好幾個契哥的老闆同事們今天會過來、契媽的吉隆坡朋友會趕來、契哥向來有參與的志工團隊也表示這晚會過來為契哥誦經。在怡保的兩位舅舅也會過來。看得出來契媽這天的視線一直在注意著往我們方向過來的車子，期盼看見更多親朋戚友。雖然怡保的三姨和五姨因為當小孩保母以及守駐怡保家安全的關係而沒來，但說真的，我有點小失望她們竟然選擇缺席見契哥最後一面的機會。

中午，弟弟因為要開視訊會議還有看鐵打醫生，於是和這天當司機的姊姊先回家一趟。期間，怡保的舅舅們終於到了。看得出來兩位舅舅在瞻仰了契哥遺容後兩眼都紅了。也許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們都一直四處走動避開眼神接觸。小舅舅突然找我過去看契哥的訃告，手指一指，原來工作人員把契哥逝世年份寫成「2021」，我和弟弟昨天看了一整天竟然沒有發現這個錯誤。於是馬上找負責人改正。

午飯過後，契媽的吉隆坡朋友終於趕來。看得出來契媽終於有種找到依靠的感覺。有了這朋友的陪伴，契媽終於下定決心把契哥的骨灰靈位挑好了。雖然契媽的這位吉隆坡朋友給人有種富豪的感覺，但是看得出來他們對契媽的關心是真心的。他們一再叮囑契媽要去看專科醫生把腫了一個月的左腳踝治好。身為契女的我真的好慚愧，竟然沒有好好關心疼愛我的契媽的身體而要別人提醒。傍晚時分，契媽的吉隆坡朋友便要走了，臨走前提醒我要注意契媽的身體。

原來說要過來為契哥誦經的志工團隊突然有臨時無故取消了，我們有點小生悶氣，但也只能無奈接受。之後，打齋儀式又開始了。因為第二天就要出殯了，這晚得帶契哥過橋。我、姊和弟跟著師傅的指令完成。因為我是契妹，所以我得帶著契哥的神主牌位過橋。一路上一直喊「契哥過橋啦！」想到契哥真的從此不在了，我真的受不了，眼淚狂飆！終於晚上8點前，儀式完成，把契哥的「蓮屋」燒給他了。

這晚比前一晚來的熱鬧，契哥的老闆同事們都過來了。看到稍微有人氣的祭奠，我的心才感到一絲安慰。

第三天，契哥要出殯了。原本我們要買他常吃的Jawa麵給他吃，但檔口老闆還沒準備好，只好轉買另一個他喜歡的炒粿條。不知道是不是現在的喪禮都會有樂隊出現，契哥的也不例外。來了個樂團，我們請他們唱首劉德華的歌曲，畢竟契哥是他的死忠粉絲，從來沒有二心，卻一生都沒有機會親臨劉德華演唱會。所以我們希望至少有首他最愛的偶像歌曲來送他。樂團第一首【Goodbye My Love】就把我們全部弄哭了，但是他們還是有為契哥唱了首【一起走過的日子】。之後他們也唱了不少廣東經典，太巧了，契哥喜歡聽廣東90年代經典歌曲。

之後，儀式開始了。我、姊姊、弟弟和表弟為契哥戴孝。弟弟負責捧契哥的神主牌香爐。我們代表家屬一方，長輩們都只能瞻仰遺容不得參與任何祭拜。之後當師父叫親友前來時，我們發現這天現場竟然沒有一個契哥的朋友。這時慶幸一位鄰居前來憑弔，只好請他幫忙代表親友獻水果。

契哥的出殯很冷清，長輩們必須先在靈車離開前離席。靈車後面竟然只有我、姊姊、弟弟和表弟4人跟著走。我覺得好可憐，為甚麼契哥走得那麼冷清。走出殯儀館範圍後，負責捧契哥的神主牌香爐的弟弟坐上靈車，我則駕一輛車載著姊姊和表弟跟上去焚化場。

到了焚化場，跪拜了契哥，契哥就和我們永別了。

短短三天，我真的很多感觸感傷。我們真的了解契哥嗎？他其實心思很細膩，我是否曾經無意做了甚麼傷過他的自尊呢？阿姨們偶爾說契哥的壞話，此刻我很討厭自己曾經被這些影響過對契哥的看法。如今想來，契哥所謂的「壞」，我從來沒有親眼見過，一切所謂的「狀況」都是阿姨們口中傳出來的是非。契哥其實很溫柔，但是很多卻又不說。他一生其實坎坷，學生時期就經歷了喪父之痛，頂著不夠高的學歷在吉隆坡努力生活打拼。生意夢失敗了，帶著唯一的母親來到檳城，卻總會被我們這些所謂的親戚有意無意傷害，但是卻從未惡言相向。弟弟說契哥向來有參與的志工團隊中有位對他很了解的女性，但弟弟不多問他們的關係。但我感覺，只要世界上有個人真正了解契哥、懂得他的好，我就覺得很欣慰了。

回想過來，身為契妹的我曾經對他好過嗎？我想不到。每次只會跟他哈拉，從未真正了解過他，體諒過他，保護過他。反觀，他小時候「懶惰貓事件」；長大後當我搬家他絲毫不馬虎地幫我把設計牆鐘貼好；當我迷上貼貼磚刺繡而搞到眼睛通紅時，他默默地幫我完成了一大部分的成品。回想起這些我都會忍不住想哭，我這個契妹在幹嘛！

阿Boy，一路好走！不要擔心契媽，我們會好好照顧她的！願你早日離苦得樂！阿彌陀佛！